宝葫芦般玲珑可爱。
鸭皮烤得赤红酥亮,原先的脖颈处弯出一段优雅弧线;周身匀匀撒了金桂碎,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温润诱人的光泽。
这便是名动锦州的“葫芦鸭”了。
卓鹤卿执银筷,在鸭腹上轻轻一划。
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酥皮应声而开,热气裹挟着丰腴肉香蒸腾而出。
腹中藏着的乾坤也随之显露——
糯米吸饱了鸭油,与香菇、笋丁、火腿粒交融成一片金黄油润的馅料,鲜香扑鼻,连呼吸都被这浓香浸透。
他夹起一块连皮带肉的,小心送入沈月疏唇边。
她下意识张口接了。
鸭肉酥烂,内里馅料软糯,鸭油的丰腴与高汤的清鲜在口中次第化开,咽下后喉头还萦绕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桂花甜香。
美味当前,沈月疏几乎忘了自己还在生气,下意识又夹起一筷,正要递到卓鹤卿的碗碟中,却蓦地想起二人尚在冷战。
手腕一转,那块已到半途的鸭肉便拐了个弯,落回自己口中。
卓鹤卿已微微倾身准备承接,见状只得悻悻坐直,端起茶盏掩饰地啜了一口。
这你来我往的微妙动作,一丝不落地映在从流眼里。
他赶紧低下头,目光死死锁住那只肥润的“葫芦”,心中默念:
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……
“从流,这道葫芦鸭风味极佳,你多用些。”
沈月疏将葫芦鸭转至从流处,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。
从流正欲道谢,她那温婉的嗓音又轻轻飘来:
“你细品品,过几日,也为我们仿制一道。”
目光落在那道工艺繁复的葫芦鸭上,从流顿时领悟,这世上果然没有一顿饭是白给的。
他喉间一紧,方才咽下的美味此刻仿佛都成了沉甸甸的筹码,恨不能立时将其原样奉还。
他面上仍是恭敬,垂首道:
“夫人说笑了。这葫芦鸭是御厨祖传的手艺,百年的火候根基,岂是我这等愚笨之人能窥见门道的。夫人若是喜欢这‘葫芦’名儿,回乐阳后,我定依葫芦画瓢,寻个真葫芦,为您做一道别具风味的‘葫芦鸭’,您看可好?”
卓鹤卿在一旁听得,不由低笑出声。
然而笑声未落,一段记忆却毫无征兆地撞入心头——
是那日在宫中翻阅朱庆宋的密笺。
奏报正文写得冷静克制,唯独最后一段,笔墨间透出一种力透纸背的哀凉,读来字字锥心:
“臣若此番惨遭不幸,于国于君,问心无愧;唯转身面对故里,痛彻难当。”
“家中双亲年迈,唯臣一子,自此承欢膝下再无人,此为一罪。族中百年基业,香火承继竟断于臣手,愧对列祖列宗,此为二罪。”
“臣……斗胆伏乞圣上,念臣微末忠忱,垂怜风烛残年,使二老得保余生安宁……”
葫芦鸭之成,在去骨留形,填百味于壳内,经火而煨,终使己身之味,尽数融于瓤中。
恰似臣子承命:
以骨为架,以魂作馅,纵历经煎熬,亦将一身血肉才智,尽数奉献于朝廷社稷,直至形神相融,死而后已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