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月疏见他如此坦荡,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惭愧。
转念一想,他这般大方自是因为家底丰厚,而自己精打细算也不过是处境使然,倒也不必过于自责。
面上却仍要作态,她起身为他续了茶,轻声道:
“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客气,倒叫我坐立难安了。”
“确实不必见外。”卓鹤卿顺势将她揽入怀中,
“你只需记得,我的一切都是你的,而你的永远是你的。往后若有花销,尽管走公账便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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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曦初透,捺山书院大门的棂格将天光筛成细碎的金,洒落在沈月疏与卓鹤卿的肩头。
沈月疏今日换了身利落的男子装扮:
素色襕衫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挺拔,宽幅玉带束出利落腰线,墨色发带将长发绾成简单发髻,鬓边几缕垂落的发丝添了几分少年英气。
远远望去,活脱脱一位温文尔雅的书生,半点瞧不出女儿家的柔态。
捺山书院的论辩盛会,原是每年一度的学界盛事——
不仅要持续十日,更会请来各路有名的学术大家主持点评,届时四方学子云集,场面素来声势浩大。
从前与程怀瑾相伴时,她便曾这般扮作书生模样,悄悄跟着他在书院里听讲座、凑热闹。
前几日偶然听闻,今年的论辩又如期启幕,她便缠上了卓鹤卿,软磨硬泡要他带自己去。
他起初顾虑颇多,执意不肯,可耐不住她连日来的软语相求,又因着今日是休沐,终究还是松了口,应下了这事。
两人择了一处僻静角落并肩坐下。
卓鹤卿的手自然而然地覆上沈月疏的手背,她却像被烫着般迅速抽走,低声嗔道:
“别闹!我现在是男子装扮,拉拉扯扯的,成何体统?”
他莞尔一笑,老老实实地坐正。
也罢,既来之则安之,今日便全听她的。
今日辩论的是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。
台上的辩论,他素来兴致缺缺,无非是一群不食人间烟火的夫子,在此空谈玄理,争些于民生无益的虚名。
他的心思飘向身旁之人——
比起这些空洞的高论,他更情愿静静地看她蹙眉思索的侧影。
卓鹤卿的目光又往周边扫视了一圈,竟看到了不少熟人——
程怀瑾正与宁修年低声交谈,大理寺的几位司丞、议事也散坐在人群里。
这论辩当真如此有趣?竟能引来这许多人。
也罢。
既来了,便委屈一下耳朵听些真章。
往后若与月疏论起今朝学术盛况,自己总不能语塞词穷。
若让她觉得无趣……反倒让程怀瑾有了可乘之机,哪日再把她给捡回去了。
且听这满堂高论,究竟有几分斤两。
辩声入耳,卓鹤卿初时只觉荒谬,待听到一人提及“女子被山匪掳走自缢是存天理”,并提及乐阳之事时,他骤然惊醒——
这分明是在造谣轻贱月疏!
他猛地看向身侧,只见沈月疏脸色倏地苍白,下唇被咬得失了血色。
一股怒火直冲头顶,他当即就要起身驳斥,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。
“我没事,”她声音微不可闻,却带着一丝倔强的颤意,“让他们……讲完。”
讲完?!
他只觉得满堂高论,字字句句都化作尖刀,剜在他的心头。
辩论方休,沈月疏骤然起身,学作男子扬声道:
“适才听闻‘女子被掳自缢乃存天理’之高论,我倒要一问:暴徒行凶时,天理何在?这所谓的‘天理’,究竟是护人的盾,还是单单逼死女子的刀?为何它的每一字,都沾着女子的血!”
满堂文士齐齐看向沈月疏,一时间,鸦雀无声。
卓鹤卿心里猛地一沉——
她昨日只说想来听个热闹,可没说要亲自下场辩论。
这满座之中,多少双眼睛认得他卓鹤卿,她便是束了发、换了男装,那清亮的嗓音和眉眼间的神韵,又怎能瞒得过这些熟识的人?
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,仿佛惊雷滚滚而来,震得他指尖发麻。
可脚下像是生了根,半步也退不得。
此刻众目睽睽,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二人的方向——
这时莫说是雷,便是天塌下来,他也得稳如泰山地替她接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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