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在批判完了也就完了,公社主任白明川还在结束时对他们五个人说了点鼓励话,让他们不要背包袱,回去好好抓生产,将功补过……”等众人散尽以后,少安才无精打采地出了公社院子,来到石圪节的街上。
街上的集市已经快接近尾声。少安走过街道的时候,不时感觉有人在指划着议论他。
他突然看见父亲和妹妹从一个拐角处向他迎面走来。他很快迎上前去对他们说:“你们来干什么哩?我没什么……”他父亲说:“我在家里心焦得坐不定,跑来看人家倒究怎样处理你呀……”少安对父亲和妹妹说:“已经完了,再也不会怎样……你们不要担心。先回去吧。我还要给队里办点事,一会就回来呀。”
孙玉厚只好和兰香先走了。临走时,他阴郁地对儿子说:“你早点回来……”“嗯。”少安对父亲和妹妹点点头,就转过身一个人向石圪节的后街上走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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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少安其实并没有任何可办的事。他只是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难受和痛苦,不愿意和父亲、妹妹一块相跟着回家。他想一个人度过一段时间,让积压在胸中的闷气慢慢消散出去。
他在人迹稀稀拉拉的石圪节街上毫无目的地遛达着。尽管一天只吃了一顿饭,也觉得不饥饿。好在街上再没碰见熟人,他可以把精神集中在自己的内心。
直等到太阳落山以后,他才一个人慢慢地通过石圪节那座小桥,踏上了通往双水村的公路。
走不多远,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。不过,快要满圆的月亮从东拉河对面的山背后静悄悄地露出脸来,把清淡的光辉洒在山川大地上。万物顿时又重新显出了面目,但都象盖了一层轻纱似的朦朦胧胧。暑气消散,大地顿时凉爽下来。公路两边庄稼地里的无名小虫和东拉河里的蛤蟆叫声交织在一起,使这盛夏的夜晚充满了纷扰和骚乱。
孙少安穿一件破烂的粗布小褂,外衣搭在肩头,吸着自卷的旱烟卷,独个儿在公路上往回走。他有时低倾着头;有时又把头扬起来,猛地站住,茫然地望着迷乱的星空和模糊的山峦。一声长叹以后,又迈开两条壮实的长腿走向前去……痛苦,烦恼,迷茫,他的内心象洪水一般泛滥。一切都太苦了,太沉重了,他简直不能再承受生活如此的重压。他从孩子的时候就成了大人。他今年才二十三岁,但他感觉到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大部分时间。没吃过几顿好饭,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服,没度过一天快活的日子,更不能象别人一样甜蜜地接受女人的抚爱……什么时候才能过几天轻松日子?人啊!有时候都比不上飞禽走兽,自由自在地在天空飞,在地上走……一种委屈的情绪使他忍不住泪水盈眶。他停在路边的一棵白杨树下,把烫热的脸颊贴在冰凉的树干上,两只粗糙的手抚摸着光滑的杨树皮,透过朦胧的泪眼惆怅地望着黑糊糊的远山。公路下面,东拉河的细流发出耳语似的声响。夏夜凉爽的风从川道里吹过来,摇曳着树梢和庄稼。月亮升高了,在清朗的夜空冷淡地微笑着。星星越来越繁密,象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……孙少安在白杨树下站了一会,又开始往回走。走不多远,他就看见了双水村星星点点的灯火。
一股温暖的激流刹那间漫过了他的心间。那灯光下,有他亲爱的家——亲人们的脸庞都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了。
于是,头脑中迷茫的云雾顷刻间消散,滚烫的额头重新又凉了下来。他顿时感到他刚才的情绪充满了危险。是的!一家老老少少都依靠和指望着他,他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?
不,他应该象往常一样,精神抖擞地跳上这辆生活的马车,坐在驾辕的位置上,绷紧全身的肌肉和神经,吆喝着,呐喊着,继续走向前去。如果他垮了,说不定人仰马翻,一切都完了……他弯下腰在路边拾起一块石头,抡起胳膊,狠狠地甩向了东拉河对面的山洼上,好象要把他的一切烦恼都随着这块石头抛出去。
他匆匆把外衣穿上,也没扣钮扣,就向村子里走去。
临进村子时,他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,想在什么地方坐一坐。公路边不合适,万一村里有人看见他黑天半夜坐在野地里,会乱猜测的。
他于是就顺路走进一片高粱地,找了一块空地方坐下来,两只手开始麻利地卷起一支旱烟卷。
他刚抽了两口烟,就听见前面的高粱地传来一片沙沙的响声,接着,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向他走过来。少安仔细一瞧:竟然是父亲!
他父亲走过来,在他面前怔了一下,也没言传,就在他身边坐下来,掏出自己的旱烟锅,在烟布袋里挖来挖去。“你怎到这儿来了?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?”少安迷惑地望着父亲。
孙玉厚半天才咄讷地说:“我就在你后头走着……我让兰香先回去了。我怕你万一想不开……”少安鼻子一酸,竟冲动地趴在高粱地上出声地哭了。在这一刻里,在父亲的面前,他才又一次感到自己是个孩子!他需要大人的保护和温情,他也得到了这一切——唉,让他哭一阵吧,痛痛快快地哭一阵!这样,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一些的……少安听见他父亲的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