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雾弥漫之时,玛歌迈入了无边的密林,犹如一个漫长而又离奇的梦境。
她回到了上海颐和路的唐家公馆里,唐婉坐在客厅的那架钢琴前,弹奏着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……泰兴路嘈杂喧闹的268弄内,躁热的傍晚,唐婉坐在弄堂口给她摇着蒲扇……
巴黎昏暗的公寓里,法国人用铁链套住她的脖子,将她拴在离床叁步以内……当他发现她用刀将胸前那个刺青剜得鲜血淋漓时,一拳打断了她的肋骨……
弗莱堡的街头,少年擦了擦沾满鞋蜡的手,难为情地将自己的午餐叁明治掰成两半……他坐在工具箱上,捧着一本厚厚的辞源,走调地喊她唐娩……
她抵达了遥远的四川,找到了外祖家位于成都的那栋老房子,从窗口眺望着远处的斯古拉,熠熠生辉的雪山,如唐婉所说的那样光明绚烂、充满希望……要看更多好书请到:y uzh aiwuc o
玛歌以为她终于到了中国人俗称的走马灯环节,可她只想走得慢一点,并非对现世还有所留恋,只是想借机再回望一眼故人之姿。
一幕幕的故事在她大脑里穿梭不断,几个人影来回地你追我赶,她试图去抓住他们当中的任何一只手,可抓住的只是稍纵即逝的幻影。
姐,对不起,我好累了。
姐,你等等我……
玛歌从混沌中解脱出一丝清明的意识,双眼不受控地缓缓睁开,视线逐渐变得明亮清晰起来。她缓慢地移动眼球,环视四周,依旧是原来的房间,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德国人,其中一个见她醒来急匆匆地跑出去。
回来的是萨克森,他跪在床前,那双探向她眼底的冰蓝色眼睛充满歉意。玛歌却重新闭上眼,扭过头去。
因为萨克森的阻拦,子弹偏离轨道击中了玛歌的肩膀,医生说所幸没有伤及神经和大动脉,病人配合治疗,好好修养可以完全康复。但令萨克森头疼的是,玛歌并不配合,她似乎铁了心要拖着这副躯壳走向死亡的深渊。
萨克森向她道歉,安慰、最后几乎恳求,玛歌都无动于衷。她不同任何人讲话,也不吃任何食物,最终他只能命令医生强行给她输注营养液。
玛歌养伤期间,有一位名叫保罗的德国士兵前来拜访,萨克森得知他的来意后允许他见玛歌一面,但是玛歌却拒绝了。保罗没有强求,只是将手中的百合花束留下,让人替他转达,他很感谢玛歌一直以来的帮助,他要回部队了,请她好好珍重。
夜里,玛歌突发高烧。
萨克森连夜从驻训地赶回,医生忙碌一整晚才使她的体温降下来,萨克森精疲力竭地望住那张被汗水濡湿的脸,自言自语道,“是上帝在帮你惩罚我么……”
“我允许他以重伤的名义退出战场,返回柏林,但他拒绝了。”
“玛歌,不是我杀了她。或许这样的惩罚已经足够。”
玛歌眼睫微微颤动,嘴唇紧抿成一条线,萨克森无从得知是自己的哪一句话触动了她,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,在月光的照耀下,犹如一颗洁白无瑕的珍珠。
他伸手去拭,她却倔强地别过脸,避开他的触碰。
萨克森独自陷坐在床边的沙发上,呆望着她施舍的一个背影,感受着如巨石垒砌般的无力感在胸膛中聚集、积压。
他活了叁十多年,从未生出过向什么人妥协的念头。可短短几天的时间,她丰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,生命力在悄然流逝。
我放你离开——这几个字数次在喉间滑动,又被他残忍咽下。
战争早在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之间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线,她在线的那一边,而他在线的这一边。
所以她以如此决绝的方式,带着那些从不让他触及的神秘往事,一次次背向他转身。萨克森不得不承认,如果她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,那他无法做到干脆利落地取胜……
他疲惫地闭上双眼,思绪忽然又飘回多年前他新婚的那一晚,父亲站在书房里,郑重地提醒他:“萨克森,你应该明白这场婚姻的意义。这决不是因为爱,爱会使人变得仁慈,这对军人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。当你变得仁慈的那一刻,你离死亡就不远了……”
萨克森再次睁开眼睛,瞳中的冰蓝色在月光的映衬下更加明亮闪耀,双眸一扫之前的阴霾,充斥着冷峻的杀气,“只要你活下去,什么都可以。”
他脚下的军靴敲打着地板,发出沉重的声响,脚步声戛然而止,他突然回头迎上玛歌的目光。
这是她清醒后,第一次注视着他,萨克森却拉上门将自己隔绝在黑暗之中,“但你要离开,我说过,不可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