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背下这首诗的时候,林湘其实设想过许多。
芳菲四月,她吃了晚饭,窝在屋檐下的躺椅上休憩,或许是因为先入为主,胡乱翻了十几页诗集,她还是觉得尚黎光诗作得最好。咕嘟咽几口茶,懒懒诵读一阵,林湘又把书扣在胸前默背。
晚风吹得很轻,庭院一片寂静,十分适合躲懒,背得差不离,林湘便开始走神,畅想两人下次再见面时的情形。
在无数本穿书文里,女配的任何一个举动,都可能导致原本倾心于女主的男人痛快倒戈,如果她背了尚黎光的诗,当面肯定他的才华,会不会开启什么奇奇怪怪的支线副本?
熟悉网文套路的林湘其实有一点忧心。
说实话,虽然她很喜欢尚黎光的人设,但绝对绝对不想和对方扯上关系,这人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太远,理想和信念都挂在天上,高远而飘渺,和普通人在一起无异于互相折磨。
林沅配他就很好,她性子冷傲,又很果决,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,都是做大事的人。
想了好一阵,林湘被自己的认真逗笑了。
帝京那么大,他们或许再也见不到了,想那么多有什么用。
捂嘴打了个哈欠,那时,生活尚且平静的林湘止住了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而现在,林湘知道了,她的自说自话、裹挟着同情与愧疚的称赞,并不会换来谁的垂青,只是又在让两个人同时难堪。
四目相对,林湘哑了声音。
他眼底冻人的冷。
出门在外,尚黎光一直守规矩遮覆着面容,纵然方才为示诚心摘下帷帽,他也敛目不曾视人,给人的感觉恭顺极了。而现在,林湘第一次能直视他的眼睛,那对瞳仁的颜色很浅,比起棕黄更接近于琥珀色,日影里的光泽既柔和又清透,衬着苍白而羸弱的眉眼,多么文雅堪怜。
可眼睛的主人不需要谁去怜惜同情,正相反,一但有谁这么做了,反倒会惹他愠怒反感——恰如此刻。
尚黎光看着她,色若琥珀的瞳孔中烧灼的,是被冒犯的怒意,和遭遇挑衅时的锋芒不肯让人。
第一次,他长久地直视一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姑娘,不再有那些绕口的言语修饰,笃定的、坦陈不讳的,他说——
“是吗,凑巧,这首诗我也很喜欢。看来,我倒是与姑娘眼光相近。”
那“眼光相近”四字被咬得意味深长,任谁都能听出是一句反语。
他心中有气。
也是……尚黎光这样骄傲一个人,哪里能忍受旁人对他的同情?林湘原本不会同情他的,念诗时的字字句句,都该是对这件事会变成现实的笃定才对。
同情的对象从来是弱者,她在让尚黎光成为一个弱者。
解释不了,道歉不出,林湘讷讷不言,心里堵得厉害。
见状,寻书动了气,瞪向尚黎光:“公子说话何必夹枪带棒?我们东家好心回话,您不领情就罢了,这般——”
“寻书!别说这些……”林湘急急拽住她一片衣角,恳切地摇头。
尚黎光冷眼看这出主仆相劝的闹剧。
广识又仁善的小姐,和她无知却忠心的仆从。那小姐被他叁言两语说红了眼睛,眼睫下水光闪动,似是要哭了。
她知道那首诗是他所作,特意读出来,竟然不是为了敲打他,令他不去探究牌匾、又或刺他蝼蚁异想天开,反而只是单纯地同情……
呵,看了那些“风怜露恤”的酸儒笔墨,她难道动容了?
林七!
一个商户和戏子生出来的受尽欺侮的笑柄也有资格同情他?
——可笑!
情绪的激烈起伏惹得病根又发作起来,胸口一阵阵闷痛,指尖紧捏帷帽,尚黎光强撑住那口气儿,在心中句句低诵清心的道经。
第二次了,多年的养气功夫,总因她顷刻溃散。
明明惹对方哀怜的,只是藏锋才改出的浑话;明明往日在亲长处,也听过这般的惋语,他却偏偏还在意一个外人的看法。
戴上帷帽遮住额发里的细汗,尚黎光将帽檐的垂纱仔细理好,借助隐隐卓卓的视障,他瞥一眼书架旁早就露出的灰蓝色衣影,声音平和得似乎一切不曾发生:
“奴遇知音一时欢喜,情绪激动了些。要看的书册已经买好,那么,这位姑娘,多加珍重,我们改日再见。”
小厮扶着他的主子,缓步出了书舍大门。
没了继续作画的兴致,林湘对着眼前的半成品发呆。
尚黎光的态度和他的话像根根尖刺,哽在她的心喉。
傲慢、自以为是,撒谎成性,待人不好。什么时候起,自己成了一个这样的人呢。
她抬起手。
虎口上月牙儿状的疤还没褪全,雪色上几点棕痕,打眼得厉害。
一阵阵的自我厌恶感奔涌上来,不愿再去看它,仰倒在椅背上,瞪着结构精巧的梁木,想着尚黎光来找她的目的,林湘心乱如麻。